非常奇怪,对于自己小学六年的生活,我的印象非常稀薄,几乎没有任何迫不及待想从笔下跳出来的事件。是因为记忆力的衰退还是因为小学生活平淡无奇?
忘却,其实也是好事。就如同把梦里发生了什么忘得一干二净才是优质的睡眠。这段岁月中的人和事既然大多遁于无形,正说明我的童年没有太多规训与惩罚。否则,我一定会常常在梦境里遭遇追杀。
真好,童年可以护佑我的一生,而无需我用一生去治愈童年。在这一点上,我无比骄傲。
因此,我对这段生活的回溯只是散点式的撷取,自然挂一漏万,残缺不全。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雾霾和抑郁等等如今困扰人们的词汇还闻所未闻。那个时候,天是明朗的天,心情也是。焦虑是什么东西?孩子们最大的焦虑是放学后去哪儿玩。
我所就读的紫阳县城关小学是县城里唯一的小学。不用择校,因为无学校可择。这种平等感弥足珍贵,当时却浑然不觉。
我最清晰的记忆是在学校打乒乓球。操场上有球台,但“狼多肉少”,常常轮不上,于是就在地上打。学校操场由一块一块水泥板铺成,两块拼成来恰成“球台”。七八块砖头一摆,就是球网。虽然条件简陋,我们也能乐趣满满。
一旦有机会抢到球台,我们就玩“关猪”。这种游戏的玩法是:由公认的高手,比如我,充当“猪倌”,迎接“猪”们的依次挑战。我赢得越多,爬到地上钻球台的“猪”越多。一旦某头“猪”战胜了我,他就变成“猪倌”,我就变成“猪”。
因为创下了连续“关猪”十八头的全校纪录,我声名鹊起,被众“猪”们誉为“威猛无敌大猪倌”。这个头衔,至今都是我最珍惜最骄傲的一个,因为它强烈拉升了我的价值感。人嘛,总要在某个领域有所作为。即使养猪,也尽量做个养猪状元。
当然,学习是最主要的生活内容。我仔细翻看保留至今的《小学生手册》,发现自己小学阶段的考试成绩一直在波峰和波谷之间震荡。低的六、七十,高的九十、一百。尤其是作文,这是我如今赖以安身立命的一项技能,但在当时并不突出。我猜测最主要的原因是自己的思想早早就旁逸斜出,偏出了主流轨道,从而屡遭保守派老师的残酷封杀。
记得有一次,同学们在课堂上讨论体育精神。当时正值女排热潮席卷全国。老师的本意是让我们汲取女排精神,树立“团结起来,振兴中华”的伟大理想,但一位不开眼的同学却带偏了节奏。他说起自己看电视转播高敏跳水比赛的遭遇。这位同学说:“高敏的空中翻腾和压水花动作漂亮极了,我正看得过瘾,我妈却赶紧从厨房冲出来换频道,就像怕我见鬼一样。”
顿时,一片哄堂大笑。
显然,这位可爱又可笑的妈妈是怕渐近青春期的儿子看到泳装女郎的美丽胴体之后春心荡漾。对此,我开口发言:体育就该呈现人的力与美,身体之美也是体育美的一部分。听了我的宏论,老师既没有批评,也没有表扬。只不过,她皱起了眉头,眼神里充满诧异,相当的诧异……
现在想来,我几乎是命定的异端,甚至是异端里的异端。在十岁左右的年纪,我就开始拒绝合唱,写起作文来总是心骛八极,神游万仞,浮想联翩,意乱情迷……
这种异端思想在小学不同阶段导致了完全不同的结果。在一位叫吴时凤的语文老师出现之前,我的作文常常被判定为跑题。但自五年级吴老师接手我们班的语文课后,我的作文又常常被判定为范文。其中最重要的评语就是:“能提出自己的独到见解。”
这句评语对于我而言意义非凡。它使我在写作立场这个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辨明了方向。而在此前,我一直十分迷惑,为什么老子的作文明明观点鲜明,文字流畅,却总也得不到老师的表扬。原来问题就出在观点鲜明上,不同的老师就是不同的法官,他们评判的结果常会天差地别。
直到后来我看到了鲁迅评价《红楼梦》的名言——“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顿时,我两眼发光。原来,对跳水运动员身体曲线和泳装的评价,和对《红楼梦》的解读毫无区别。诲淫诲盗还是传播美善,全取决于不同的眼睛和大脑。
再后来,我又读到柳永、苏洵、韩愈、杜甫,发现这哥几个高考落榜不是因为他们缺少才华,而是因为其人其文都不容于流俗。
既然有鲁迅和杜甫们共同撑腰,我信心大振。道路自信和理论自信从此再不动摇。
现在想来,老师对学生的影响实在太过重要。吴时凤老师只是小县城里的一位普通老师,但却有可贵的育人之德,她小心地呵护了一个少的思想火种。火种当然可能引发火灾,但火种也能以燎原之势,烧出漫天红霞,烧出一个崭新的世界。
和在写作上收获的自信相比,我在数学上的自信一直不足。可以肯定的说,我数学成绩平平,主要还是因为自己头脑愚钝,和数学老师有没有精心培养没有关系。
我清楚地记得,我们班的数学老师是一位衣着朴素,眼镜片很厚的女老师。因为腰不好,她上自习时总是坐着监视我们。她鹰隼般的目光来回扫视,吓得我们不敢抬头。
有一次,学校搞了一次数学竞赛。不知为何,我也获得了参加机会。比赛形式新颖,两队一队五人,在百米跑道上对决。终点处置一桌一椅,上有数学题五道。两两PK,跑完百米即坐下做题。做完跑回,下一人再接力出发。我跑步轻松甩开了对手,但在做题环节英雄气短。我面前是一道数列题:5个连续自然数和是75,这5个自然数是什么?这道用方程思想轻松可解的题目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就如同哥德巴赫猜想。我毫无思路,急得抓耳挠腮。眼看时间在飞逝,我怕影响全队成绩,于是赶紧扔下纸笔,跑回起点。
的确因为这道题,我们队输了。我羞愧难言,不知如何给队友道歉。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始终没有建立起在数理逻辑上的信心。在我人到中年之时,这个心理阴影依然面积很大,到底多大?我也依然求不出答案。
不过,这一切终究已是过眼烟云。“鸡兔同笼”问题或者“将军饮马”问题,已不再困扰我,而是继续困扰着我的孩子。我所得到的领悟是:每个人,都有命定的前程。生活中有无数条赛道,除了无法证明也无法证伪的上帝,没有人能真正的全能。只要在某几条赛道或赛道的某一段上确认了自己的价值并坚定地捍卫它,就一定能看到属于自己的美丽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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